我的家乡是位于山东腹地三县交界的角落、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我的祖辈世代为农,听长辈说我的太爷爷曾经赴京赶考,但并未及第。时光流转,到了我这一辈,跳出农门,改换门庭,成了父母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
我读书还算用功,虽经波折,但终于还是考上了一家师范专科的院校,那就是胜利油田师范专科学校。记得当年填报志愿还是颇具戏剧性,我选择的初衷,一是能考上就行,二是要离家远,因为就是要到远方看看嘛,再者是要尽可能感兴趣的专业。当我在专科院校一栏浏览时,很多化工类的、财经类的便被我过滤掉了,最后我曾在煤炭师范与油田师范之间稍作徘徊,但是一想,煤炭不就是挖煤吗,有什么好稀奇的,可是油田是干什么的,在我的大脑信息库里却毫无线索,而且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那就是它了!于是,记不起在第几个志愿里,就填上了“胜利油田师范专科学校”,填完之后也就不在意,忘了。
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一看信封上的学校名字,惊讶之余,忽而想到自己好像是填了这个志愿。接着知道,我所在的班级考上的同学里,只有我一个报的是这个志愿,全校几百名拿到通知书的学生里,包括我也只有两名是报考的这个油田的学校——稀缺呀。
然后才有意打听这个学校在哪里、油田是干什么的,这才知道,这个学校是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与海很近了,那个地方叫东营。油田是专门从地下把石油弄到地上来的这么一个行业,路上跑的汽车、天上飞的飞机都离不开石油。而且一了解不要紧,还收获了一份意外之喜,那就是我小时候玩的很好的一位姨表哥,就在几年前去了胜利油田。因为姨夫是另一个县城有公职的人员,表哥上高中后就去了城里,所以后来就没联系了。进一步了解才知道,当年表哥参加高考差几分没考上,家里希望他复读来年再考。但是表哥却执意上了这个油田的一家技校,因为表哥的分数远超该技校入取分数线,于是就“远走高飞”了。那个时候,胜利油田被人们习惯称作“923厂”,被人们普遍认为是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竟还有传言说那是个发配劳改犯的地方,因此,姨夫一家为此还揣了一份惴惴之心。
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管油田有多么遥远,甚至荒凉,有表哥早已安营扎寨,那还不象自己的家跟着自己也过去了的感觉一样吗?同时,也听说油田的条件比以前传说中的好多了,于是,我的心里满是欣喜和兴奋,期待着能早日到那里感受一番。
终于挨过了暑假,到了去报到的时候。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是二姐夫送的我。一大早就去附近镇上赶车,感觉是坐了一天的车,到了过午下半晌才到学校。报完到,因为二姐夫第二天就要回去,想着见一见我表哥。表哥当时不知是正忙于单位的什么事,没有到学校来见我。不过还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已获知表哥就职的单位。那个时候的通讯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啊,别说手机,连座机电话都不常见的。于是,我和二姐夫就迈开双腿,要边打听边去寻表哥的处所了。出来校门,已经傍晚,走着走着,天已擦黑。这一用脚步丈量,我和二姐夫方知这里的天高地阔了。一个是极目处一片苍茫,一个是柏油路很宽,但车少人少,想问个路都难,走小路吧,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沟壑横在眼前,我们俩转悠了好几个小时,也碰到一两个人问路,但终是不明就里。最后疲累交加,又是晚上,怕迷了路,还是折回了学校。
第二天,二姐夫便买票回返了,我才有时间了解学校周边的环境。学校南围墙外边就是野地,野地向远处无限延伸,第一个感觉,就是宽广、荒凉。野地上长满了野草,有一蓬蓬的荆条棵(油田上叫红柳?)疏朗其间。还偶有小河沟和水洼地,水质清冽。伏身近看,地面上泛着一层细细的白碱——原来,这所学校,是建立在一片盐碱地上啊。仔细看,还能发现或集中或散落的细碎贝壳——据说,这里曾经就是海啊。
这一切,都给了我不曾有过的体验。感觉我从空间逼仄的角落,一下子来到了一个四周没有围堵,完全放开的所在,似乎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但是又一想,这不正是我要的效果吗?
其实并未出省,但已均衡的接触到来自全省范围各个地区的同学,这也是油田学校的特色。因为胜利油田正处于快速发展时期,需要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力资源支持。安顿下不久,很快就和同学们,特别是分在一个宿舍的同学熟络起来。连接四方朋友,就好像枝蔓向外延展,自己的世界仿佛也跟着扩大了,这也是让我感到很欣慰的事。
“我终于成了一个吃上了国家粮的人”——每个月,我们都会领到国家给的一定数额的粮食补贴。这意味着一种身份的变化,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有着深刻的意义,那就是我已经跳出农门了。十几年的冷凳寒窗,从某种意义上说,总算熬出头了。
伙食着实不错,当然是比从前我上学的时候。每个月花家里一部分,再加上国家补贴,我们天天可以吃上大白馒头和各式各样的蔬菜了。而且这里大米也是主食,喜欢吃米饭的多是油田本地的学生,我一直纳闷,米饭有什么好吃的呢?一直到现在,虽然家里头有南方人顿顿离不开米饭,但是要是有我喜欢的菜,我还是要买两个馒头才觉得不辜负了那菜。
时间一久,又得知,在东边隔一条马路相邻的石油大学里,还有一位小时候的玩伴,比我大几岁,三年前就考到这里来。他是从老家得到消息,主动找到了我,他姓初,小名叫和平。周末的时候,坐公交车往东大的二十分钟里程,他把我带到叫做“八分场三号点”的另一个老乡家。原来这一家是几十年前就落户油田了,当年在村里和我的父辈关系还不错。男主人姓郭,是部队转业安置在油田的,虽然不同姓,但按辈分我得叫叔。
踏进一个村的老乡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油田生活的底蕴和氛围。虽然是农业点,也是平房,但是里面的摆设,各种生活电器、亮堂家具,已明确显示与我所来的农村的家不是一个世界了。老乡的热情和欣喜自不必说,招待上的阔绰和丰富第一次让我感到了与家乡的巨大不同。从此,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与和平到这个老乡家,而且周六晚上就住在老乡家,什么大鱼呀大虾呀肉类呀,似乎就是想吃就吃,可以源源不断。我发现,郭叔经常带大包小包的鱼类肉类回来,好像就是单位分的。我心里暗想,以前还听说油田不好,但是,看现在的光景,那可是不能同日而语啊。这里的人过得这么滋润,外面的人却不知道啊。
在老乡农业点的天空,偶尔能看到海鸥。一天,我问老乡的小女儿,天上盘旋的是什么,她说是海鸥啊,我的心情不由得又激动了起来,这些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的物什,如今都在眼前啊,那么不用说,不远处就应该有大海了?小妹妹不以为然的说,对呀,爸爸休息的时候,还骑着摩托车去海边钓鱼哩。
到了油田,让我对“老乡”这个概念有了特别的认识。且不说这一个村的,本来就有乡亲乡情的底蕴,而那些传统观念中属于四邻不靠的,无亲无故的,但只要是来自一个县的,甚至扩展到一个地区,一见面你们的关系就从泛泛的人际背景中凸显出来,那就是无条件的消弭掉一切的疏远和异见,变得亲近和熟络起来。因为紧接着,有一天来自同样是隔一条马路,北边的石油学校的学生老乡主动来找我了,他比我大一两岁,也姓郭,我们是一个县的。从此,通过他,和石油学校的十几个老乡取得了联系。每到节日,这些学生老乡们还要一块聚聚,而重要的如元旦、中秋节什么的,一个地区的还可能大聚一次,要不就各县派出代表互致问候。对此,当时我还觉得挺新鲜,怎么搞得像国家之间的邦交,跟真事似的,还有一种仪式感。
其实,两年的学习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就面临着分配。这个时候,同学们都忙着跑门路,想分到一个条件较好的单位。但是,我心底很不愿意为此求人,同时,我也怀着一份坦然和满足。因为刚接触到农业点老乡的时候,郭叔就告诉过我,只要是考学来到油田,就跟进了保险箱差不多,以后的生活就无忧了。我想,分到油田最差的地方能差到哪里去呢?因此,虽然我的表哥为了我的分配暗中找了学校里的关系,让我私下里去拜访一下人家,但是表哥没有空带我去,我也就最终没迈出那一步。于是,最后我就真的到了在客观条件上看油田“最差”的地方,那就是距离油田中心近三百公里,也就是离我的学校所在地最边远的地方,同时,又是距离该指挥部基地一百多公里,也属于最远的一个农场中学。
还清晰地记得,我们一行六人乘坐所分配单位的小客车离开指挥部基地奔赴农场的情景,只觉得柏油路由宽变窄,由平坦变颠簸,穿村过镇,最后七拐八拐来到一个看上去房屋比较整齐和集中的地方,进入到一个树林掩映的院落,前面就是一排平房,这排平房就是为我们准备的宿舍,这里就是我们的落脚地。
这里就是农场,那个长着很多树的院落就是我们任教的学校,在这里,我和一起分来的六位老师度过了四年的教书时光。
这里的农场,与胜利油田总部基地的农业点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例如八分场三号点的郭叔家所在的农业点,那里是油田的农业点一个连一个的成区成片,几乎看不到自然村庄。而这里,却是在连片的自然村格局中,间杂了个别的相对孤立的油田农场。
关于农场,我之前写过一个系列的纪实散文《学校纪事》,其中有对农场的描述,不妨摘录两个片段以飨读者。
“...... 农场有一百多户人家,一家一个小院,连排在一起的砖瓦房,倒是整齐划一。看房子颜色已经有年头了,那灰突突的样子,据说是当年各家各户烧火做饭只能用原油做燃料,长期熏染出来的。每家的房前屋后,但只有空闲的地方,便被开垦成菜园,虽良莠不齐,却也增添了不少生机。农场周围,是连片的田地,和村庄里的庄稼连接在一起。从农场往外不远就是村庄,最近的一个村,不到一公里,现在已忘了名字。往北两公里,是演武,往南四公里是唐庙。因为这两个地方是集市,去的趟数多,所以至今还记得。西南方向出去两公里,也有一个农场。虽然都是油田的农场,但是却属于不同的指挥部,因此相互之间没有什么牵扯和挂碍。 ¬
农场虽然也是种地,但和周围的自然村却有很大不同。自然村是世代定居,以务农为生的人群集聚地。而农场,是油田为了安置工人家属,买下一片土地,然后在空地上生造出来的居住地。他们的身份也不一样。村里的农民,那就是地道的农民,在连产承包的制度下,遵行一家一户相对独立的劳作形式。而农场的家属,却是依附油田企业,受油田指挥部统一管理,采用集体化方式生产的。这就很象农村以前的生产队,依然是大锅饭的模式。所以要挖沟,大家都去挖沟,要锄草大家一起去锄草,要施肥大家一块去施肥。干活有队长带头领着,大概还得有个大喇叭之类的东西用来发号施令。待遇也是不一样的。虽然是这种容易造成出工不出力现象的旧的模式,但是因为有油田企业荫庇着,严格意义上讲是不负盈亏的,估计也没有村庄里要承担的各项提留税赋。即使所出产的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都裹不住,为了照顾职工才把她们迁来的油田,也总不会让她们饿肚子。再说,这样的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个职工在油田上班,职工的收入,是村庄里的农民望尘莫及的。因此,看上去貌若相和,而内里乾坤不同。无论从干活的环境还是从生活条件上说,农场人比之农村人都有着绝对的优越感。虽然也是风吹日晒,面目粗黑,但从衣着的花哨,到神情的闲逸,即使夹杂在人群里,一搭眼也就能分辨出来。更别说这些家属来自全国各地,操着各自的方言土语,就更是仿佛打上了与众不同的标签。我来到农场不久就听到家长有这样叮嘱孩子的话:“不要跑到村里去,村里的孩子会抢走你身上的衣服!”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环境。不例外的,这里也有老乡,而且一样的胜似亲人,四年里给了我如沐春风的温暖和惬意。
来到农场前几天,我们是到农场食堂吃饭。后来农场为我们每个宿舍焊接了炉具,就用不花钱又方便的天然气做燃料,因此我们就各自开火做饭了。记得是分配后第一个节日,好像是中秋节,我们从农场里一次就分得了十斤猪肉、十斤鲜鱼。天还热,放不住,要分一起分,老乡家冰箱早就满满的,怎么办?那就想尽办法可着劲的吃吧。我是把猪肉切成大块,用酱油煮,这样吃起来不那么腻,也是吃了好几天,以至于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个把月不想吃肉。
油田这样的学校,属于油田职工子弟学校,随着生源的逐渐减少,学校也面临就近合并的情况。在我教书第四年下半年的时候,我所在的中学就合并到前文所说的西南方向上约两公里远的另一个指挥部农场的中学去了。学生合并过去了,老师中多数抽调到本指挥部基地的学校,而我在这个期间,因为老乡的热心帮忙,谈了一个对象是西南方向那个农场所属指挥部下属单位的,借这个机会就调到了该指挥部的一个企业单位,从此也脱离了教育口。
我找的对象祖籍是四川人。油田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特别是以南方人居多,据说当年油田开发,部队以编制为单位集体专业到了这里,之后又各自把老家的老婆孩子接了来,所以,当地山东人反而是少数。这也就是我后来明白的在油田为什么老乡情这么浓的原因了。我是以找个老家在外省远地方的对象感到骄傲的,因为既有不同文化的融合,让我了解不同地方的风俗习惯的同时,还有一个小心思,那就是听说两个人在地域和血统上差别越大,越有利于优生优育。可是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不想还引起个别乡亲的误解。因为在前些年,家乡在当地娶不起媳妇的男人,有的就花钱从外边买媳妇回来,而买来的媳妇,几乎都是南方几个地方的人。
我所在的农场学校撤销几年后,整个农场的地也缴给了地方政府。农场里所有的职工家属,有的回归了本指挥部,在基地获得安置,有的则转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这个指挥部,在这个指挥部的基地购房安家了。
我来到现在的指挥部,第一套房子是单位分配的,不花钱的。后来住房商品化改革,但是仍然属于福利分房。这些年下来,眼看着住宅小区建得越来越漂亮,职工住房面积越来越大,街道也越来越宽阔,而以前的某某指挥部,也改成胜利某某采油厂。
这之间,我回过就读的师范学校一趟。校园内的光景没让我感到有多大的变化,但是,校外一望无际的荒野没有了,极目所望全是建筑设施,当时我心里冒出来一个想笑的念头:盐碱地影响长庄稼,可不影响长房子呀。据说,现在那里的住房每平方也是几千上万了。
我的儿子从油田呱呱落地,从油田上学,现在已大学毕业,属于纯正的“油二代”了。相对于他们,我也是油田老一辈了。想想三十年前,我还是懵懂的不知外面世界的一个小青年,从家乡出发,一路走到这里,也算是无怨无悔,颇有收获吧。
几乎每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我都要牵着我家的“大壮”——一只叫“大壮”的宠物狗,到楼区外边不远的大广场去遛了——没办法,天一亮它就醒,你想睡个懒觉,它却不答应,跟你闹腾个没完。然后才是上班、“刷脸”(单位安装不久的考勤设备,你冲它对着脸一站,它就记录下你的信息,就算考勤了,我们称这个每天必做的功课为“刷脸”)、忙活一天,也算是紧张有序吧。